十八岁离开农村,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。那个叫靳庄的小村子,除了父母亲人,还有满院子刨食的母鸡、趴在柴门口看门的黑狗、窝在麦秸垛晒太阳的黄猫、小河里优哉游哉的鹅鸭,以及随处可见开满牵牛花或者南瓜花的篱笆。
篱笆,应该是农村最诗意最浪漫的风景了。
“苍石红泉少隐家,牵牛延蔓绕篱笆。不知满径秋多少,凉露西风淡泊花。”仅篱笆,就蕴了诗,牵牛延蔓绕篱笆,那就是一行诗、一首诗。
我记得我妈说,她嫁过来的时候,我爸就一间四面都是篱笆做墙的房子,漏月光也漏风雨,夏天还好说,冬天的苦自不待言。我还记得我家的第一座房子,把铡碎的麦草和进泥里,一叉子一叉子挑起来,垒成泥墙,房顶覆盖麦秸和稻草,茅檐挂薜萝,绿槿作篱笆,这就是乡村。
那时乡下少有院墙,院墙是泥的,是砖的,是石的,是防人的,坚固高耸,板着拒人千里的脸,充满了讳莫如深的戒备。但乡下有篱笆,篱笆不是防人的,防的是鸡鸭猪羊,特别是鸡,那是篱笆最主要的防范对象。
散养鸡的状态,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:精神抖擞。抖擞到什么程度?还可以用上另一个词:气宇轩昂。都说狗急跳墙,鸡在仓皇或者愤怒的状态下可以一翅膀子飞到树梢上去,扑扇起漫天的尘土和旋风,鸡急了啄人更可怕,即使鸡在温和的状态下,鸡过,菜蔬瓜果,一片狼藉。
篱笆应运而生。
篱笆又叫栅栏,最初的本意,是界限、是障碍、是拒绝,是用来保护院落、蔬菜以及农作物不被鸡鸭鹅羊狗猪啄食践踏,或者是圈住鸡鸭鹅羊狗猪。那些篱笆,大都是树枝、棉柴做原料,士兵出操般站成一排,低矮简易,疏朗有致,没有多少技术含量。要说技术含量,就是担心插成排的枝条被小孩子拔掉用来打仗,或者被猪狗一拱倒下一片,为了结实会往土里插深些,再用布条把一根根枝条编在一起固定,布条是穿旧的烂衣服撕条编结的,五颜六色,像乡村女孩子的发梢。
不几日,某些枝条得了泥土的滋养和灵性,发芽抽枝,就是没有发芽抽条的枝干,也会有牵牛花的须子攀附上来,成就一道绿色的篱笆墙,那些粉色的、白色的、紫色的喇叭花点缀其间,美到乱了章法。菜园的篱笆,野生的喇叭花还有机会葳蕤起来,院落的篱笆,母亲们会毫不怜惜把它们拔除,在篱笆旁随意刨个小坑,埋几粒南瓜籽,南瓜籽借了雨水,长秧,南瓜秧借了雨势,展蒲扇般的叶子,开喇叭大的花,整个篱笆都是风情啊,没有人欣赏这风情,母亲们会在有露珠的早晨,掐几多雄花,烧汤,做花饼,扭个嫩南瓜,切丝,做南瓜饼或者醋炝南瓜丝,一般家庭是不舍得扭嫩南瓜来吃,要等它们长大,长成几斤甚至十几斤大,剁成大块烧饭当粮食充饥。
柳条长,桃花开,蜻蜓都飞来,菜花黄,菜花香,蜻蜓飞过墙。在小城稳扎稳打之后,频繁梦到在篱笆上蹑手蹑脚捏“光光蜓”的时光,那些有着金黄翅膀却透明轻盈的蜻蜓,成群结队几十只几百只上千只在阳光下绕了南瓜花牵牛花飞翔,大片大片不按轨道飞舞也从来不见撞架,歇息的时候会翘足落在篱笆上;我还会梦到夜幕降临我们倾巢出动,在杨树林或者在篱笆上,摸“结了龟”,那些“结了龟”在黑暗掩护下悄无声息出洞,在树干、树梢、篱笆上蜕变前被我们捉到,我们从来不说捉,只说摸,因为没有手电,只能在黑暗里靠眼睛辨认,然后用手去摸,“结了龟”在蜕变前只会爬行不会飞翔也不会躲藏,一摸一个准。
我梦见篱笆,是因为篱笆给了我直观的美感和想象的空间,给了我诗意的启蒙和快乐。篱笆是乡村特有的标志,是乡村风情万种的裙摆,是植物,是原生态的一道屏障。